永远的校园

回忆

37楼549

来源:周凯莉 时间:2015-05-22

若干年后,我在灰头土脸的记者生涯里,在觥筹交错的奢华晚宴上,在自由散漫的度假时光里,在勤苦而快乐的创业年月里,想起燕园里37楼549,依然有难以言状的情绪弥漫心头,关于充满着胶原蛋白的青春,关于荷尔蒙膨胀的热爱,关于我们的爱,关于不死的理想。

一直想为四个浙江女孩的37楼549写一本书,书名叫做《P大点事儿》,甚至当我还是校内网人气之星时,还和出版社达成了框架协议。令我对自己失望的是,一直囿于俗事之中,以至于此书和后来所签约的书,都未曾付梓。从这一点上,我对引以为傲的自我管理能力不得不产生了瞬间的怀疑。

在2003年9月入住北大宿舍楼37楼549的是四个浙江女孩,一起入读新闻与传播学院。我们为各自取了外号:阿黄、兔子、长颈鹿,而我很不幸地被命名为“舒克”。我们当年的高考分数很高,我、兔子、阿黄,是2003年浙江省文科第7名、第14名、第28名,分列绍兴地区的文科状元、探花、榜眼,长颈鹿则是来自慈溪的理科生,由于考了浙江省理科100名左右,不幸被调剂到新闻与传播学院,但我相信她更爱考古系。另一位被叫做“贝塔”的我的发小,则就读于北大03级德语系。

作为从小成绩太好,很少考第二名的女生,在中学时代,我的朋友是很少的,因此在社交能力是很弱的,而事实证明,我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朋友,在后来的人生阶段中,由于天性的天真,还由于被鱼龙混杂的人引为朋友,惹来了一些小麻烦。但对于37楼549的女孩们来说,由于彼此都是智商高于情商的纯真之人,直到今天,我们还是互相之间无可替代的朋友。当我在宿舍里大声地放着陈奕迅的《浮夸》,兔子会略为不满地甩下一本书,阿黄会顺着旋律放肆地扭起屁股,而长颈鹿只会淡淡地说:“我喜欢五月天。”

我们彼此之间的个性不同,兔子喜欢标准学生系的清纯打扮,比如T恤和牛仔裤,长颈鹿喜欢伪装自己成为一个率性的男孩,事实上,截至目前,长颈鹿是唯一有了baby的,阿黄和我比较夸张,去学一买个外卖,都要浓妆艳抹一番,那时我们喜欢去老的五道口服装市场淘衣服,一买十几件,然后进行各色混搭。当然,从某种意义上来看,我们当年还算是潮人,就差没打个鼻环。

四年的生活,甚至来不及说再见,就是这样淡漠而温馨地过去了。和别的女生宿舍相比,由于价值观的接近,和天生的浙江人的同情与理解,37楼549是一个好宿舍,我们比隔壁的上海人宿舍干净,比对面江苏人的宿舍更有活力(请上海人和江苏人宿舍别来打我——)本科生涯的结束来得猝不及防,我和长颈鹿保研了,兔子在大四的时候就去了21世纪经济报道实习,毕业后直接留在了报社,阿黄回到了杭州,进入浙江广电集团。

在阿黄离开北京前的一天,我和她打算最后去一次五道口服装市场。那一个下午,雷声响起来,校园里一片混乱,到处是离别前的忧伤和迷惘,36楼某个宿舍的男生在大声地弹吉他唱歌,34楼垂下了一张床单,写着:XX,我爱你。五四大道上是人来人往的二手市场,毕业生们忙着将书籍、日用品打包出售,还有毕业就面临分手的情侣在康博斯餐厅门口大声争吵。我和阿黄就这样面无表情、自以为是地穿越整个校园,她穿着黑色的超短裙,画着黑色的烟熏妆,我烫了一头不知所谓的长卷发,我们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,但我们知道,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地方,能够容忍我们的无知者无畏,容忍我们的肆意妄为,容忍我们天马行空的对于人生的企盼和梦想。

在37楼549的最后一个晚上,我问了忧伤的女孩们一个问题:如果能够重来一次,你们还会来这儿吗?我们畅想了在小城绍兴的幸福生活,关于儒雅温和的江南公子、普通的市民家庭也能担负的小中产生活,和或许能实现的关于“生活在别处”的梦想。然而,最后的答案依然是,如果可以重来,我们依然会来到这里,依然会住进37楼549,依然会选择这座被胡人气质所充斥的北方的城市。我们的老乡周作人将这一座城市,形容为“干燥粗鄙”。

在后来得意或者失落的时候,我常常想起高考结束的一个月后,在我的家乡小城里,关于我的铺天盖地的横幅、报纸采访和电视节目,那是在我的人生中,虚荣感第一次得到了爆炸性的膨胀,直至今天,如此金榜题名的梦幻一样的经历,依然是很多高考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一生中不可逾越的禁锢和枷锁,我们的名字被刻在母校的碑石上,我们的传说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,我们的父母瞬息的骄傲却往往换来半生的惆怅,他们惆怅于邻人们往往不切实际的关注,惆怅于被燕园浸润过的孩子们过于独立却又随心所欲的特质,他们担心我们特立独行不被社会包容,却又恐惧我们被迫蝇营狗苟而不够幸福。

对于我们那一代北大毕业生来说,我们的父母大多出生于50年代,大多由于计划生育政策,只有一个小孩,他们大多普通,从事着普通的工作,创造着普通的价值,他们和大多普通的家长一样,将大半生的赌注押在了孩子的身上,却未曾想到,所谓的成功教育却带来了期待值与现实之间不可逾越的失落感。

在业已沉滞的社会阶层流通中,高考的胜利并不能带来太大的改变,但却是贫寒子弟或者普通人家的子弟得以阶层提升的渠道,37楼549 的女孩们,更多的37楼549们的男孩、女孩们,一直在背负希绪弗斯般的滚石前进,用很多新闻报道鄙夷的语气说“高考状元大部分是失败的,他们的人生在高考中已然达到了巅峰,此后一直在走下坡路”。大众媒体总是喜欢猎奇,喜欢去剖开貌似光鲜的人群背后的失败,喜欢跌宕起伏的世俗故事,却不喜欢神童仲永们最终归于平静甚至平庸。

想起我的父亲老周,除了高考那年,他接受绍兴电视台采访外,他很少在人前谈我,甚至当朋友问起,也只是淡淡带过。我曾一度纠结,为了让老周为我感到骄傲,在初工作的时候,一个月都会将20天用在出差上,我如此用心且过分努力,却还是未曾得到过太多的赞扬,一方面或许由于老周惯性的沉默寡言,另一方面我曾怀疑他是嫌弃我不够“有出息”。直到有一次,因为在7?23温州动车的报道现场淋了暴雨,大病一场,甚至对于人生的意义产生怀疑之时,老周和我长谈了一次。他告诉我,作为死伤大半的英雄连的班长,他如何从越南战场活着回来,告诉我他在历经生死之后如何选择怎样过完一生,告诉我他对于我最真实的期待。他说:“你和你的37楼549的室友一样,都很出色,但是,真的,老爸老妈们只希望你们开心就好。”

我将这一句话转达给了37楼549的女孩们,兔子沉默了,长颈鹿笑了,阿黄简直要掉下眼泪来。但是我们明白了,开心就好,37楼549,在未来的人生里,我们只需要开心就好。

校友周凯莉简介:

周凯莉,浙江省嵊州人氏。2003年考入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,新闻学专业,文学学士;2007年保送至本院读研,新闻学专业,国际新闻研究方向硕士。2009年7月进入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工作。怀抱理想,尊重现实,希望带给读者真实、严肃的新闻报道。2009年最早报道上海钓鱼案,代表作《拼爹游戏中“贫二代”弱中求胜》。2010年报道“国学天才”孙见坤事件引发众多关注。2010年加入财新传媒。相继调查采访“钱云会案”、“徐武案”以及对王功权等人的专访。分别见于作品《钱云会六年维权路》、《“麻烦制造者”徐武》、《商人公民王功权》之中。